须於不过隙

这模样 减去灵魂还剩下几克重量

我害死了那个小透明

(一)

  大自然的法规是公平的,即使是角落的垃圾桶,也有被清晨的追光打中的权利。但这次我注意的不是乐色桶,也不是让浮尘现形的丁达尔效应,而是教室储物柜上耷拉着脑袋的盆栽。在落日余晖的惨淡中,它甚至有一种世界末日场景下的脆弱美感。

  !救命,值日栏上不是写了学号轮流给它浇水的吗。已经经过第一轮的我悲愤交加,义无反顾地上前带它感受了洗手间的水龙头。放回时我才发现,它的叶片已经完全垂到了玻璃花盆的底部以下,要分外小心不压到那部分脆弱肢体。

  我以为它的生命周期要就此戛然而止了,可没想到植物的生命力那么神奇,“给点阳光就灿烂”,第二天就挺直了一部分枝叶。又刚好碰上了大晴天。我高高兴兴地把它端出去,放在走廊长条的阳光块里。玻璃容器中的石子和水泛起了漂亮的光泽。我站在墙根望着它,好像听到了枝条舒展的声音。它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,像我在暖阳中慵懒舒张的毛孔一般。真好啊,我想。

  后来值日生终于想起了盆栽,准确说,是终于看懂了值日栏白板角落莫名其妙的三个相邻数字,我也因为运动会与大考的轰炸渐渐遗忘了它。大家也是一样。可怜的小透明就这么被遗忘在了走廊的矮墙上,当年轻的班主任发现它时,它又耷拉得像一盆营养不良的韭菜。如傅雷家书所言,太阳太强烈,会把五谷晒焦——所以它还活着吗救命啊!

  再次浇了水搬回储物柜上,它可怜兮兮地在角落蜷缩着。我真恨不得像小王子的玫瑰花那样用玻璃罩把它罩起来。可细想这其实和它本身没有任何关系,当初是为了班容班貌评比作装饰品购置的它,选的必然是耐久且好成活的类型。它本就没有被我们当作一个真正的活物看待。本就没有。

(二)

  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梦到了一只小小的黑狗,缩在台阶的角落里,叫得悲切且压抑。我神差鬼使地在它旁边蹲了下来,试探性地把手放在它的背上。

  它回头望了我一眼,目光中满是哀切。我自然而然地垂了眼,安抚性地顺了顺它背上细软的毛发。像给悲伤的人顺气。就看着它黑亮的眼珠晕开了水光。那些光亮脱开了水的张力,直直地下坠,在灰色的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晕染。手心这才像迟钝的导体,渐渐传来它带着温度的颤抖。

  它在抽泣。它一定很伤心。

  耳边飘来不明所以的语言,回音像在遥远的上空。我像做英语听力般专注地听了一阵子,才意识到是这个故事的旁白。大致是讲小黑狗的主人换住处,空运了它与行李,却临时改了地址。所有物品都转了运,却唯独忘了它。

  唯独,忘了它。

  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刺痛。或许是人类天生对小动物的恻隐之心,亦或是……为什么唯独忘却的是它这一个活物。与生活用品相比,它难道才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存在吗。我承认我主观地联想到了教室的小透明。它在干渴的时光里,是不是也在想,为什么唯独忘了我。为什么呢。

  我是被寝室的日光灯叫醒的,胸腔很压抑。我并没有完全清醒。我看到夜晚关了灯的教室,角落玻璃花盆幽幽的反光,在储物柜上方空无一物的平面蛇一般延伸开,异常清冷。窗上淌着流柱状的水痕。是一场暴雨,它有气无力地搭在冰冷的玻璃上,身躯向着窗。那儿有雨的声音。它干涸的嘴唇发不出一丝声响,绝望的空洞目光被窗映上的流动光影打断。

  “大自然是公平的,可是,为什么就算大雨滂沱,也不能分一点,哪怕一点水分给我啊。”

  我再也不会也不敢忘记它了,真正做到了让玻璃容器的水永远高于一半以上。干渴的时段再不会出现了。我欣慰地想。

(三)

  然后就因为换季迎来了雨季。整整一个星期,中途还有连续四天的暴雨。永远晾不干的衣物全挤在阳台内侧的杆上,放在寝室吸湿的三袋石灰石全部寿终正寝。

  我的干袜子快要告罄,湿了的鞋放一个晚上再凑合着穿。到处充斥着积水,潮湿滋养着奇怪的气息。我想,亚马逊森林的水汽也不过于此了吧。照语文老师的话说,真可谓是“若夫淫雨霏霏,连月不开”。

  云不开,就不会有阳光。可怜的盆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。这次它像耗尽了先前的生命力,不少枝条都展现出了衰老迹象的褐色。

  当日光再次出现阳光的形象时,它已不得不截去肢体。它再也没有能力供养原先那样茂盛的绿色,只能漠然而又无可奈何地任由肢体坏死。

  已经完全失去生命迹象的干瘪枝条很容易摘除,轻轻一扯就自行脱落。像在撕浸了水的纸巾。择枯枝拨开下垂枝条的过程中,我意外发现一朵小小的白花,在茎的顶端闭着眼斜靠着,像处于沉睡状态的婴孩。

   我根本没想过它居然是盆开花植物,也没想到它能自力更生地撑到花期。活着就已经如此艰难。它得不到雨水,也得不到阳光,像我们那个没有光亮还滋生青苔的肮脏寝室。一个被遗忘在无人角落,一个被遗弃在背阳的阴暗面,只能无能为力得忍受着自身慢慢腐化,还要苟且偷生地存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。全凭一颗仍跳动的心,支撑起苍白而细小的花苞。

  我竭力希望它的好转,竭力希望那朵花能完整度过生命的轮回再消匿——快冬天了,我怕它熬不过去。但我的担心终究是多余的。因为它在秋的末尾就化作了永恒。

  是我害死了它。

  我忘了傅雷家书那句话的后半部分——雨水太猛,也会淹死庄稼。当我嗅到生命腐烂的味道时,它仅剩了那枝白色,周围零星地垂着半死不活的残叶。

  我无数次幻想着拨开失去用途的石子,清理纠缠不清的发黑根系,让它重新生在覆了水泛着漂亮光泽的黑石子中,或是捧着玻璃容器快步走进花鸟市场,在一旁撑着脸看店长忙碌,再在接回病号时由衷感叹着好专业。

  可幻境总是跑偏,扭曲着展现我清理失误扯断它仅存脆弱根系惊慌失措的脸,摔碎在花鸟市场门口石板路面上晶莹的水光与玻璃碎渣。

  我对它的意识时而模糊,时而清晰,只能凭一层遮在窗上的磨砂纸麻痹不想面对的心。

  它终究是消失了,彻彻底底。阳光已救不回它向棕色延伸的白色花苞。待有天我如梦初醒般向它望去,那儿仅剩了一个空荡的玻璃容器,一览无余,被阳光照的晶亮。凑近还能看到干涸在里侧泛灰的水渍。像它从未来过一样。

  我害死了它。

(四)

  走班会经过其他楼层,有个班门口摆着三大盆绿植,郁郁葱葱。像它最初来这儿时一样。我的心不自觉地感到酸胀。我低下头,那种感觉向上蔓延着,刺激着泪腺。我痛苦地咳嗽了起来,生生扼杀了没出息的剧情向发展。

  后来生物课用红豆做重捕法模拟实验,在班里掀起了一阵种豆风。我看着她们欣喜地举着垫了餐巾纸的纸杯,四处传看分享发芽的喜悦,礼节性地笑着,却莫名有种喘不上气的膈应感。原先放小透明的地方空了,取而代之的是有四个凹槽的奶茶托。每个凹陷都是红豆加餐巾纸的组合。每个塑料外壁的凸起都映着一模一样的日光灯光点。看起来就像对照组。

  要是小透明生在这个时段该多好。可是没有假设,什么都没有了。

(五)

  女孩子的种植手法像是天生的心灵手巧。再过了两星期换位置时,我前桌的红豆苗已经水培转土培了。

  正好换到了靠走廊的第一组。当她举起已经高出纸杯一截的稚嫩茎叶时,我的目光却意外透过她笑容灿烂的脸,定在了她身后窗上被弯折的夕阳反光。虽然隔了一层砂纸贴膜,我却清楚地知道,那样的光斑,只有玻璃容器能做到。

  我死死盯着放射状散开的光源,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。待我回过神来收回涣散的聚焦,她手中已变了样——

  我看到那株红豆苗直挺挺地立在铺了黑土的玻璃花盆里,被刚好倾斜过来的落日余晖恰到好处地打亮。一切流光溢彩般地转动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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